过去农家，枯树枝是比稻草更好的燃料。冬日取暖，则老树蔸尤好。

稻草生火做饭，一点就着，金色光焰舔着黑色土灶，晃儿几下就没了。况且，稻草是耕牛过冬主食，怎能随便烧掉呢？

而枯树枝烧出的火，深红明艳，热烈而持久。

在石首乡村，我儿时，每到农闲，早上睡醒起床，妈妈已经从村外砍了一大担杂树挑回来了，只见一些小构树小桑树小椿树小柳树小楝树，张着绿叶，躺在禾场上。等得太阳把它们晒干，枝是枝，叶是叶，妈妈再在某一个傍晚，拿了篾刀，把树枝砍成一尺长短，捆扎成柴把，又将柴把绑成一个圆垛，码在柴屋里，以备一冬之需。

若出去得迟，砍不到柴，只能退而求其次，到河边的树林里扫落叶，或者守着那些高树，仰看一根枯枝，祈望它掉下来。“咔嚓”一声，另一棵树上一根粗大枯树枝自空而下，几个人飞跑过去，先一步捡到的，喜滋滋地拖回家去。

柴米油盐酱醋茶，柴，摆在第一位，可见其重要性。

最好的烧柴当然是树木。一棵树，伐倒，除去枝叶，任它晒干，钢锯锯断，再用斧头劈，树应声裂开，那里面木纤维一绺一绺，鲜艳的棕黄色里，仿佛藏着一束一束火焰。用这样的木柴火烧出的饭，带有米香和木香糅合的特别味儿。

但树最大功用并不是当木柴，而是架屋、打制农具、制作家具，所以，树对我们的生活特别重要。犁、耙、木锨、风车、水车……哪一样不是木制？新生了女孩的人家，在门前栽樟树，等得十数年，女儿出嫁时，樟树成材，伐了，打制樟木箱樟木柜，有奇香，还驱虫，是我们村里体面的嫁妆。

据说，之前私人宅基地上不准栽果树，栽了的，也被“割尾巴”给割掉了。我幺爷跟我讲，老家屋后竹林中，结满硕大桃子的老树，就是在一家人眼巴巴中被工作队强行锯掉的。不过到我儿时，1978年以后，尤其农村分田到户以后，已经家家户户可以栽树了。

应运而生的是果树。在果品奇缺的当儿，桔树不到三年能挂果，自是栽种首选，政府也用砍伐宅基地周围杂树的行动来鼓励农民栽种。果儿甜，产量高，金黄圆熟，十分诱人。每到收获季，人们小心翼翼守着，恐怕被走路的顺手摘了去，不但自家没有吃的，还损失一大部分收入，徒添懊恼。

随之，桔园越来越多，几乎遍布乡间。桔子成为农家桌上寻常水果，又土又酸的柑子头一次失去魅力。

同样，春天在乡间行路，保不定碰到一座梨园，里面盛开白色梨花，千枝万朵，挤挤挨挨，清香远递，蜂蝶飞舞，令人惊喜。杏树、枣树、石榴树也可以遇到。

这时候，人们开始抢着将荒山河滩野地路边栽上速生林，大片意杨飞快地冲上高空，树叶们猎猎飞舞，仿佛在表达乡民的喜悦。意杨作什么用？运出去造纸，造复合板，反正就是换钱。对村里的人们来说，尽快脱贫致富太重要了。

是的，这时候石首城乡的人们栽树、建林场，仍然是功利性的:要生存，要发展，依赖树，种植树，砍伐树，有时有计划，有时没计划，全凭经济需要，有时甚至因为饥饿和贪婪毁灭性地伤害树。

不过，一些年来，这种状况正在慢慢改变。

不知何时，土灶悄悄退出农家厨房，燃料换之为煤，又换之为液化气、天然气、电，我仍然住在乡下的姨妈吃着自种的菜，再也不烧木柴了；一些农具如风车、水车、木犁等已进入农耕博物馆；房子变成混凝土结构小楼，古老的木架屋已退出民居建筑舞台；人们对家具的选择变得更重品味，更多样化，木制家具出现更多替代品。

瞬间感觉我们村里那些大树肩上的担子轻了好多。

这不能就说人们不再需要树，不再植树造林了。大型的林场还在，被保护起来，比如，桃花山的、六虎山的、南岳山上的林木，都在蓝天下蓊葱郁勃着。森林是大地的肺，千千万万珍重爱惜，这已是不言而喻的共识。

最令人惊喜的变化则是，遍布石首城乡大街小巷、远村近岭的树，人们栽种它，培育它，不再是为了将来某一天砍伐掉它，而是为了与之长久相伴。

是为了美，审美。

不说城区绣林大道两边盛开的红木棉、界山口隧道那儿粉红的木芙蓉、牛黄庙河堤下成片的银杏林；不说学校、机关、工厂园区里各种风景树争奇斗艳；也不说陈家湖、山底湖园林艺术家所设计栽种的各样造型树……那是人群聚居之地，小城的心脏，着重绿化它、美化它，是必须的，无论多美都不过分。

更有千千万万棵树，遍布石首版图的各个乡村，它们在古镇中、原野上、大路边、沟港田陌旁、农家庭院里，成行、成排、成园、成林，亭亭而立，美不胜收。

现正是金秋季节，我居住的小镇，满街桂花树是怎样日夜地散发着清香啊！它金黄的花朵如一架架金黄的小马车，在夜晚，悄悄开进人们的梦境，为他们安神润肺，生津养颜，住在这儿，等于住在一个天然的养生地呢。

久合垸乡，有几条纵横交错的大道。从江波渡到心语林，一条拓宽的水泥路穿过广阔的田野，路两边栽满紫薇树。紫薇花期长，红花盛开时，仿若两排撑着彩色华盖的美女，姿容秀美，开车缓缓行驶在笔直的路上，听着清脆的鸟语，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，心旷神怡。

实际上，在石首乡间，这样的大道还有很多，比如，高陵往团山的香樟大道，栗林河边的樱花大道，还有水杉大道、槐花大道、杨柳大道……一种树一种风度，一条大道一个气质，它们绰约多姿，装点着田野，成为美丽乡村的一部分。

如果以为植树只是政府行为，那就错了。吾乡的人们已流行在自己新居外栽花种树，随便从一条村级公路拐进去，可见一些独立小楼，楼前开着火红的太阳花、鸡冠花、凤仙花、月季花，花台布局有致，花树参差错落。

小新口村有户人家，还保护着一棵古老的树，说是家传至今已四五代。有年，户主妻子生病，有人找到他家，愿出20万元买走此树。户主拒绝了，用他的话说，祖宗栽下的树，是宝物，得守着。老树护佑，他们一家很快度过了难关。

陈家湖公园靠近嘉禾广场一侧公路边，也有一株巨大的朴树，据说这树已有一百几十岁，建设陈家湖公园时为保住它大费了周折。树干粗壮古老，枝条密实，生机勃勃，我第一次看到它时，举目致敬，盘桓良久，赞叹不已，

人与树的关系就这样悄悄发生了改变，树不再只是可利用之物，而成为有颜色有温度有灵气的，成为人的陪伴者，护卫者。人爱树，树也爱人，人与树奇妙地共生在这块神奇的大地上。

我想，这是不是意味着，吾乡的人们已经拥有足够的物质生活，从而上升到审美的人生、精神的追求了呢？这可是飞跃性的了不起的变化。

所以，石首市被评为国家级山水园林城市，绝对不是偶然。

然则吾乡究竟有多少树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在石首，最神奇的莫如天鹅洲的水杨林，最著名的莫如桃花山的红军树，最高大的树莫如六虎山上的老香樟……还有诸如桃林、杏林、茶林、梨林、桑林、枣林……不一而足，千千万万棵树覆盖着小城，伸展着绿叶，摇曳着清风，造福着子民，使石首成为一块绿色的富有希望的热土。